第23章 第 23 章(1 / 2)

刘阁老满心担忧, 王守仁面色平静“下官相信杨阁老。

下官记得,去年,有人给杨阁老祝寿, 说大明文人世家杨家算一个,能人辈出且各个有德。杨阁老和下官颇为感慨地说老夫的一个弟弟在京中担任公卿,另一个弟弟在地方担任方面大员, 几个儿子都担任要职,儿子杨慎人称大明第一才子,皇上老师

老夫日夜难安谁知道”

当时下官眼见杨阁老眉头紧皱, 非常不安, 向他询问原因。他说“阳明先生知道傀儡场吗刚开始时能人全都出来,快结束时都是些傀儡,一个家族的气数是有限的,如今都在我们这几代人中泄尽了。人们都以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荣幸,这正是我所担忧的。”

春华秋实, 万事万物皆有时令。秋日里万物结果子,桂花金黄色的娇小花瓣香气扑鼻,菊花“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”,还有那最难养活的蝴蝶兰, 美丽的花瓣,亮丽的颜色在萧瑟秋季里升起一丝丝生机

刘阁老的目光落在这传说中, 一开花就能带给人好运的蝴蝶兰上面, 过了好久好久, 恍若一辈子那么久,沉沉地说了一句“老夫这把岁数,还有什么看不开”

权势名利、家族传承, 老夫这把岁数,还有什么看不开王守仁知道,这是刘阁老对刘家做的决断,心里轻轻舒出一口气。

王守仁面色诚恳,语气劝慰“阁老果断。阁老放心,下官都明白。大明的文人,大明的文臣,自有其理想追求。不管是理学家说先知而后行,还是下官研究的知行合一,都是儒家学派,都是大明,华夏,文化传承。”

王守仁告诉刘阁老,不管这理学和心学怎么争斗,都是一家人。将来不管他自己和杨一清如何,大明文人、大明文臣,最重要的是团结。

哪知道刘阁老却是摇头,昏花老眼看不清人的面部表情,却是直直地盯着王守仁,好似要看到他心里去。

“阳明先生要记住,杨一清博学善权变,晓畅边事。这是他的优点,也是他的大缺点。”

“杨阁老身为两朝首辅大臣,他对大明有责任,他对先皇和皇上,感情更深。杨阁老统领内阁,处理大明日常事务,很多时候,却是身不由己。

大明人推崇理学,理学正统,杨阁老就是理学文人的精神领袖之一,这个领袖不好做。先皇顽劣,他不知道原因吗可他只能拼死劝阻,用力调和各方。内阁是宰相之权,皇上代表的皇权,这是天然的对立。他没有办法。”

王守仁呆呆的,他不是宰相,他也不是理学家,他不知道这份“身不由己”。可他龙场悟道,他对天下的人和事,有自己的领悟。

太祖皇帝建立大明,废除宰相之位,内阁就是大明的宰相府。大明的内阁机制开放公平,这是好,可也是不好。土木堡之后文臣的权利越来越大,几代帝王都是年幼继位,内阁手握大权,和皇权的矛盾越来越大。

“杨一清博学善权变,晓畅边事”刘阁老在说,将来杨一清很可能,守不住内阁的立足根本,做不到这份“身不由己”的坚持

王守仁的目光,也落在这花骨朵儿的蝴蝶兰上,默然、不语。

王守仁无法想象,将来他若作为大明文人,大明文臣的精神领袖,和天性追求自由的皇上,站在对立面的场景。

可是王守仁心里有一句话,不吐不快“下官听闻,当年,先皇的老师,也是杨阁老。”

所以,先皇当年,是怎么形成那般性子为什么你们现在又同意,有我来做这个帝师

刘阁老一愣,却是没有一丝尴尬辩解,刘阁老面对王守仁的质问,哈哈哈笑了出来“阳明先生,你一辈子,成也完美败也完美。你知道,这天底下,和你自己一样知行合一的人,有几个吗”

知道事理并且做到,这样的人有几个王守仁老师知道,又不知道。好人总是用好人的眼睛看世界,坏人总是用坏人的眼睛看世界,不好不坏的普通人,用普通人的眼睛看世界。华夏上下几千年,圣人有几个孔子孟子朱子,到王守仁自己,这天底下,都是苦苦地和自己的七情六欲挣扎搏斗的尘世人。

杨阁老,他也是一个尘世人。

“少宰分封出御批,二函新册烂金泥。恩波入渭天潢近,使节临关华岳低。”杨阁老的一生,即使是他的死对头们,天天梦想着杀了他,骂他故意养废先皇,勾结宁王造反,勾结宗室导致先皇早逝等等,都不得不承认,杨阁老的能力和操守。

徐景珩,自然也是认可。

徐景珩来到清宁宫,宫人通报,他规规矩矩地进去,眼睛看脚尖、头也不抬,特老实的模样儿。

“见过太皇太后娘娘。”

“见过皇太后娘娘。”

“见过杨阁老。”

“见过蒋阁老。”

“见过谢阁老。”

五个人,太皇太后、皇太后、三位阁老,按照座位依次而坐,看到他,都是目露希望,太皇太后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一抹欢喜“指挥使无需多礼,坐吧。”

徐景珩站着不动,头也没抬“太皇太后和皇太后,三位阁老商议事情,晚辈岂敢落座礼不可废。”

这一刻,除了皇太后还不大明白,太皇太后、三位阁老,哪一个不是瞬间气得牙根痒痒。泼皮无赖的小子,这个时候倒是端着“晚辈”的身份了,忒滑不溜秋

可是徐景珩就是不坐下,其他人还真不能说什么。就是辈分最低的皇太后,那说起来也是徐景珩的嫂子,大明人讲究礼仪规矩,嫂子对于小叔子来说,那就是母亲那一辈分。

太皇太后脸上肌肉扭曲。

杨阁老不停深呼吸深呼吸。

蒋阁老向来看不惯他这张艳光四射的脸,此刻更不想搭理他。

谢迁倒是觉得这小子脾气和自己胃口,可环境不对啊。他只能在肚子里笑得肠子打结,面上还是严肃端正滴

徐景珩面上万万分的恭敬,心里头对这几个“不能妄议”的“长辈们”,那真是打心里头的最深处“尊敬”着。

太皇太后问他“建昌伯去刑部大牢受审,指挥使怎么说”

他回答“晚辈不是六部大臣,不敢妄议国事。”

太皇太后憋气的啊。太皇太后不停地告诉自己不气不气,不能和这小子生气。

杨阁老吸取太皇太后的教训,换一个称呼问他“太皇太后明理果断,押送建昌伯去刑部,锦衣卫怎么看”

他回答“刑部受命审理天下案件,按规矩,其他衙门,除了大理寺和都察院,都不能插手。锦衣卫,不该看的,不看。”

杨阁老憋气的啊。杨阁老不停地告诉自己,不气不气,气累自己无人替。

他们两个都没讨到好处,蒋阁老和谢迁自是更不说话。偏偏这徐景珩,不光是浑身上下透着“恭敬”的气息,站姿规矩,他回话的时候,惯常磁性的声音都守礼地压低几分,说是晚辈,那就是晚辈的范儿,你说气人不气人

光这么看着他,眼角余光瞥见,就一肚子气。最气人的是,他来历太大,身份超然,不站在这里,谁都忌惮他,站在这里,更是谁也忽视不了他。

太皇太后狠狠地舒出一口气,咬牙问道“内阁要从外戚开始京畿土地改革,徐景珩,这个事儿,你要说一个说法。”

徐景珩一副“实话实说”的耿直模样“回太皇太后话,内阁要从外戚开始土地改革,乃是应当之举。大明的宗室勋贵世家大族,最和皇家是一家人的,就是外戚。皇上废除皇庄,外戚自是紧跟着行动。”

顿了顿,眼见太皇太后的怒火要爆发,换一副为长辈解忧的贴心模样。

“晚辈不晓国事。一些浅见。太皇太后一朝伤痛,大彻大悟,要为了皇上,为了张家,为了值得的人,挖去外戚中的腐血烂肉,大明人心里都知道,孝宗皇帝和先皇都知道,皇上,也知道。”

落针可闻的安静中,太皇太后面色悲痛,嘴唇动了动,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,猛地一眨眼一仰头,掩饰眼里的酸痛。

孝宗皇帝先皇皇上太皇太后一颗心油锅里煎熬,泡在黄连里苦了又苦,和阁老们撕破脸皮争执,满以为这一辈子万人唾骂了,却听到这么一句话。

孝宗皇帝,先皇,皇上,他们不管哪一个,她只要能弥补一二,做人做鬼她都不在乎。

就是张家,她现在也只希望,自己整治整治,留下一些血脉堂堂正正地做人。

太皇太后一时情绪无法自抑,心里那口气一卸掉,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,明明眼里没有一滴眼泪,却又是满脸眼泪。

皇太后看一眼婆婆,默默擦擦自己眼角的泪水,一时想起先皇、将将三岁的儿子,也是悲伤。

三位阁老因为这份悲伤牵动衷肠,俱是落泪。孝宗三十五岁驾崩,先皇三十二岁驾崩,留下他们这些老家伙守着皇家一代又一代。

如今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,都是为了皇上,都是为了自己的大家小家。人有人性复杂,人心莫测,可人都有感情,人都有理想追求,人的哪一个决定背后,没有一段伤痛

杨阁老擦擦眼泪,面色缓和下来,和和气气地问“指挥使对大明土地改革,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。莫要推诿,这里没有外人,都是为了皇上,为了大明,畅所欲言就是。”

徐景珩还是那个“优秀晚辈”的小样儿,慢吞吞的语速温和正派。

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晚辈对大明土地改革,没有任何建议。阁老们日理万机,处理大明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大小事务,劳心劳力,晚辈都看在眼里,晚辈只希望阁老们保重自己的身体,更为重视自己的安全。”

“晚辈听说,杨阁老因为这几年的改革措施,受到朝野上下的普遍称颂,也受到被裁撤、阻断财路的一些人的嫉恨。诸失职之徒散布谣言,想出一张杀人榜,有人甚至计划趁杨阁老入朝时刺杀。

南镇抚司告知晚辈,晚辈正着急。又听说杨阁老毫不畏惧,拒绝锦衣卫的保护,只在仅有的家丁的保护下,照常上朝理事晚辈钦佩杨阁老的胆略,然杨阁老的安全更重要。”

徐景珩一番话,体贴入微,说的杨阁老心里翻滚不停,说的其余两位阁老满脸凝重,皇太后的眼泪更多,太皇太后都心生恻然。

刺杀、杀人榜,他们这些人,占了这万人之上的位子,哪一个容易哪一个不是拿命在拼

也不知道过了过久,先是太皇太后长长地一个叹气,抬眼看着面前这个狡猾狡猾的小子,语带妥协“眼看着酉时七刻了,外头天要黑了,指挥使去看看皇上按时洗漱没有。”

杨阁老也表态“中午皇上下令不许吃饭,没说时间。那些人不知道什么样子了,指挥使且去看看,安抚一二。”

指挥使徐景珩,“乖乖巧巧”地挨个行礼,和来的时候一样,行礼完后,还是没抬头,后退两步才是转身离开。

看得太皇太后心里老血翻涌,抖着手指着他的背影。

杨阁老直接闭上眼睛,不看这小子泼皮耍赖。

蒋阁老气得脸都青了,再一次心里大骂老天不开眼。谢阁老直接骂出来“奇哉怪哉。徐达老将军那样的人物,怎么就出来这么一个后辈小子忒赖皮。”

太皇太后“吞”地笑出来“确实赖皮。偏偏他又长得好,惯会讨巧,谁也气不起来。真真是个无赖小子。”

杨阁老也是感叹“指挥使为人有原则,做事有分寸。殊为难得。”

蒋阁老听他们夸的一朵花儿,忍不住反驳“喊他来帮忙,他倒好”蒋阁老后面没词儿,吭哧吭哧地,不甘愿的模样“他说的也对。他一个晚辈,确实也是为难了他”

其他人都因为蒋阁老的“不甘愿”,面带会心的微笑。爽快脾气的谢阁老,手抚胡子朗声大笑“可不是这么说能听他这么规矩地自称晚辈,不枉又被气一回。”

一时间,众人笑得更欢。

清宁宫的气氛缓和。太皇太后和杨阁老对视一眼,又快速移开视线。谢迁立马跟上“太皇太后、杨阁老,吾等都是为了皇上。既怕皇上受了委屈,又怕皇上耽误了学业,皇上是大明的未来,有皇上在,只要皇上好好的,有何担忧”

“我倒是觉得,我们都老了,这天下到底是年轻人的,我们退下来之前,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儿,将来皇上多少轻松一些,百年后才是安心闭眼。”